奔跑少年

真夜。仿佛野兽爪痕的细细的月，在云间若隐若现。
少年，在奔跑。
假使不是有这淡漠得宛如薄纱的月色映衬，根本就不可能发现。
少年，在奔跑。
在一栋栋如同墓地深处的棺木般巨大建筑物之间的夹缝中。
少年，在奔跑。
如果夜更沉一些，如果月更淡一些，都不会发觉这在漆黑回廊中奋力奔跑的身影。
少年，在奔跑。
好似脱兔，抛弃身后燃烧着的诡异红光，拼命想要摆脱身体周围沉默着的黑暗。

那是一种并不能明晰的胎动，给人的感觉是在奔跑。
是的，少年，还在奔跑。


也许在这里，你会认为这名我十分注意的少年是普遍意义的主人公。
但是，很遗憾。因为，主人公是我。

好了，暂且不提主人公是谁这类琐碎的问题。


少年，仍然在不停地奔跑着。
而我，则是坐在窗边，旁观着他一次一次的经过。
现在的季节是冬季，窗外的冷风从打开的豁口灌注进室内。本不温暖的屋子立即变得更加的寒冷。堆放着无数沉重书籍的木架已经在不堪重负般地哀鸣了。还有方才好不容易点起的炉中的火苗，在冬夜彻骨寒风的洗礼下，悄然熄灭，那感觉如同掐死一个初生的婴儿或一个风烛残年的老者。正是在这样的一个冬日的夜晚，我坐在大敞四开的窗边，旁观着一名少年，不停地奔跑。

月就在头顶的当中。
这也是我为什么能够发现少年的原因。
在微薄的银光下，我一下子捕捉到了它的形影。
这是不常见的，或许可以说，这是从来不曾出现的。正如前文所说，我所处的是被无数巨大棺木式建筑物层层围起的夹缝地段，不要说是一般人，就算是城市的工作管理维修等各方面人员都不会光顾的，是“真正”的空白地带。

然而，，现在却出现了一名不该出现的人，还是一名少年而且这名少年正在这个巨大的漩涡中不停地奔跑。

记得小时候，我也曾经奋力地奔跑过。和邻居家的男孩女孩，和学校里的同学同伴，漫无目的地，就那么满身汗水，迎着微风，奔跑。
风吹在肌肤上的清爽触感，直到现在，即便是在这个被黑暗寒风的包围的空间中，还清楚地记得。

那么，少年又是为了什么而去奔跑的呢？
就在少年不知道第几次从我的眼前跑过时，我的头脑中浮现出这样的疑问。
就像我们不理解自己一样，我们从不理解他人。
我不能理解少年奔跑的意义，特别是在这个夜晚。
是单纯的锻炼，还是在找寻，或是在逃离，抑或是其他方面，诸如大脑方面潜意识之中的问题。
归根结底，我都是不能理解的，就像是我不能理解自己以及这个世界一般，全部都处于混沌模糊的状态。
这种感觉一直伴随着我的生命，就像——
我们每天活着，拼命地利用着一切可以利用何不可以利用的时间和空间生存着，但是却不能真正了解我们究竟为了什么而活着。
我想摆脱这种事我对于自身存在产生困惑和迷茫的状态，但是就像死亡一样，任谁也无法逃避。


少年，依然在奔跑。在这个只有入口的迷宫中。
当他在一次路过我的窗边时，我终于忍受不住想要叫住他，但是他似乎没有听到我的声音（或许是我根本未发出任何声响），于是我随手抓起摊在地上的诸多可乐瓶中的一个朝他的方向丢过去。
没有人被砸到的声音，没有人生，没有脚步声。
就在我诧异他是不是已经跑远了的时候，忽然，我的身旁传来一个似乎是人在说话的朦胧声音：
“这个，是你的么？”

月光下，寒风中，我可以感觉的到，那就是少年。
虽然我并未看到过他的容貌，虽然我并没有听闻过他的声线。
但是，我的心里，有一个声音告诉我，这个人就是少年。

对，这就是少年，一定是。
这并不是因为此夜来到这漆黑世界的只有少年，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切实的确信感。

“是我丢的，不过，你是怎么拿到的？”
“我接住的。”
多么敏感的少年，在他那还有些稚嫩的聪慧声音中，我体味到了另一种感动。
我无端地想象着少年的容貌。
清纯的，脱俗的，他的瞳孔一定是像水一样透明的。
这样的少年，为什么会在这黑夜般的迷宫回廊——入棺材般的建筑围集成的夹缝中奔跑？
疑问不禁越来越浓重。

“你为什么一直在奔跑？”
思绪中断，我不经意间吐露了心里所想的这个怪异的问题。

“不知道，但是就是想奔跑……”
“不由自主……”
“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一点压迫着我……”
“不能不奔跑，不能不逃离……”
“如果不奔跑，就会被它吞噬，被它同化……”
“变得不再是自己……”

“我讨厌夜晚的诡异红光，讨厌夜晚的沉寂黑暗。”
少年自顾自地诉说着。
我能够感觉到他如清澈湖水的眼眸中此时此刻泛着的涟漪。

“我奔跑，离开了那片红色的天地，然而，却又跌入黑暗的深渊。”
“不能回头，也同样不能停留。”

“是的，我不能停留……”
少年刚一说罢，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，然后缓缓地呼出。
他的身边飘起如梦似幻的白色迷雾。
“我要，继续奔跑。”

我从这样的少年手中接过冰冷的可乐瓶，目送少年向远方奔跑而去。

少年还在继续奔跑，或许在这里，或许在别处。
但是我知道，少年，还在不停地奔跑。


关上窗，屋内和屋外一样寒冷黑暗，像是冰河时期的山洞。炉火中一丝火光也没有，似乎熄灭很久，又似乎从来都未燃起过。
而我，失去了一切现实感和时间感。
那时，我问少年：
“你为什么一直在奔跑？”
而现在，在这被黑暗染尽的空间中，我问自己：
“你为什么一直在看着少年奔跑？”


夜，更深了。
夜，更冷了。
窗外，少年，在奔跑。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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